链鑫公司成立的 2018 年 10 月,全球区块链产业陷入低谷,比特币(BTC)的价格也从最高峰的 19565.5 美元 / 枚快速暴跌。 东方 IC 图
51 岁的赵红是河北邢台一家事业单位的职工,有着稳定的工作。她从没想到,寄托着自己发财梦的 ” 区块链矿机 ” 生意会一夜之间成为泡沫——尽管她至今也未搞懂区块链、” 挖矿 ” 的真实含义。
当地警方初步统计发现,从 2018 年 10 月到 2019 年 2 月,河南链鑫科技有限公司(下称 ” 链鑫公司 “)向数千人完成销售了 30 多万台蜗牛星际服务器(俗称 ” 矿机 “),总涉案金额高达 20 亿元。赵红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。
种种信息表明,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圈钱骗局。链鑫公司如今已人去楼空。
前传
赵红第一次听说链鑫公司,源于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张洁推介。
张洁是链鑫公司的业务员,但她说自己并不懂区块链,当时应聘的公司,也不是链鑫公司,而是河南省安泰众和产权交易咨询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 ” 安泰公司 “)。
第一财经 1 ℃记者查询发现,链鑫公司为安泰公司的全资子公司。安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一个名叫霍东的年轻人,他持有这家公司 80% 的股权。安泰公司另外 20% 的股权,则分别由安徽万国农业股份有限公司、安徽省国泰众和中小企业经济信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持有。
天眼查数据显示,霍东名下共有 18 家公司,包括河南省安泰众和产权交易咨询集团有限公司、河南链翔科技有限公司以及比特大陆(深圳)区块链有限公司(下称 ” 深圳比特大陆 “)。
2018 年 4 月之后,安泰公司的 ” 解债 ” 业务基本停滞,霍东开始寻找新生意,并将目光转向区块链产业。
一位曾与霍东有过业务往来的区块链从业者向 1 ℃记者介绍,霍东的老家在安徽,亚飞电器销售商行是他成立的第一家公司,在前几年投资担保公司盛行时,他也曾投身其中,但最终欠下不少债务。
2017 年 2 月,霍东发起成立安泰公司,最初的主营业务是 ” 解债 “。所谓 ” 解债 “,是近年兴起的一种民间债权债务处理手段,正常的方式是通过受让债权的方式帮客户处理呆账、坏账,” 解债 ” 公司的盈利主要来自于受让债权的差价或手续费。但 1 ℃记者发现,安泰公司的 ” 解债 ” 模式具有很深的庞氏骗局色彩。
一份安泰公司与客户签订的债权转让合同显示:张女士共计将 6 万元债权转让给安泰公司,而安泰公司则向张女士收取两笔费用,一笔是服务费,收取债权总金额的 10%,即 6000 元;另一笔是与债权总金额等值的预付款,即张女士在将 6 万元债权转让给安泰公司的同时,另外向安泰公司支付 6 万元预付款。安泰公司则承诺,将在未来 12 个月内,每月向张女士返还 1 万元现金,共计支付 12 万元。通过这笔合同可发现,假如该笔债权能够顺利全额追索,安泰公司可以获得债权总额 10% 的收益,但 1 ℃记者多方调查的信息显示,能全额追回债务的几率极小,仅收取 10% 的手续费基本上就是做亏本生意。占用 ” 预付款 ” 可能是这种模式的核心利益点。
” 安泰公司的这种‘解债’模式,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巨大的隐患。” 长期从事投融资研究的上海市协力 ( 郑州 ) 律师事务所律师张昌同说,随着债权总额的增加,安泰公司每月需要返还的资金也将成倍增多,一旦安泰公司自身的资金造血能力不足,必然会造成后续返还资金无法跟上,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。
张洁说,自己当初之所以去安泰公司上班,也是因为 ” 解债 “:她曾经将资金放在当地一家投资担保公司理财吃利息,后来,这家担保公司倒闭,这笔资金就变成了无法收回的呆账。听说安泰公司能帮忙 ” 解债 “,便跑去咨询。再后来,她将自己的债务合同和相应要求的资金交给安泰公司后,担心后者跑路,干脆就辞掉原先的工作,去安泰公司应聘,成了该公司的业务员。
多名曾在安泰公司任职的业务员向 1 ℃记者证实,2018 年 4 月之后,安泰公司的 ” 解债 ” 业务就已经基本停滞,霍东开始寻找他的新生意。
2018 年 10 月,安泰公司投资设立了全资子公司链鑫公司,这是一家号称既发行虚拟货币又售卖矿机的 ” 区块链公司 “。诸如张洁这样的安泰公司业务员,也转而成为链鑫公司的业务员。
亮相
霍东的 ” 区块链 ” 项目亮相极为高调。
2018 年 10 月 29 日,正当全球区块链产业陷入低谷,比特币(BTC)的价格,也从最高峰的 19565.5 美元 / 枚快速暴跌时,”2018 中原硅谷首届(国际)创新科技盛典暨全球唯一存储式应用生态 CAI 研发启动大会 ” 在郑州召开。
与不少区块链行业会议的参会者多为 80 后、90 后不同,链鑫公司的发布会上,参会者大多为中年人,其中不少是安泰公司的 ” 解债 ” 客户。
作为链鑫公司业务员,张洁参加了当天的会议,她说,这场会议的实际操盘者正是霍东。
当天,霍东向现场的数百名参会者重点介绍了当天的主角——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“。从外观上看,这款 ” 区块链矿机 ” 与日常所用的台式机电脑的主机形状、大小类似,配备的是英特尔四核处理器,运行内存有 2GB,机箱的头部是几个网线的插孔,背面是一个用于散热的风扇。当地一位矿机研发人员告诉 1 ℃记者,他们也曾对该机器进行拆解分析,根据他们的经验,这款售价 5800 多元的 ” 矿机 “,当时单机的实际生产成本应该在 600 到 800 元之间。
据介绍,这款矿机相当于 10 年前的 ” 比特币矿机 “,且具有 ” 一机双挖 ” 功能,可同时开挖 “CAI” 和 “Filecoin”。CAI 为链鑫公司的虚拟货币,Filecoin 是 IPFS 的代币,而 IPFS 则是一个得到不少区块链从业者认可的互联网底层协议。
霍东在当天会议上的一番话让不少参会者当场成为了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的投资者:10 年前,一个比特币矿机每天能挖 375 枚比特币,相当于一天收入 20 万元,可很多人却无动于衷。现在,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的机会就在你面前,抓住它,你就能实现两个月回本,而且,你买的矿机数量越多,每台机器每天挖的币就越多。
售价 5800 多元的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“,实际生产成本在 600 到 800 元之间,被宣传可同时开挖链鑫公司的虚拟货币 “CAI” 和 “Filecoin”。
不少投资者向 1 ℃记者证实,当初之所以愿意出钱购买矿机,其中的一个原因并不是因为 CAI,而是因为 Filecoin。链鑫公司和霍东在推介时称,待 Filecoin 上线以后,投资者可根据收益最大化原则,对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进行动态切换。但后来的事实证明,直到链鑫公司倒闭,也没有任何用户挖出一枚 Filecoin。
来自驻马店的刘江也参加了这场发布会,” 当时给我的感觉,还挺正规、挺有实力的。” 他在接受 1 ℃记者采访时说,那天给他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:一是胡润百富董事长胡润亲临现场;另一个是会场展板上的主办方中原硅谷创新科技产业园。
多名参加当天会议的链鑫公司业务员向 1 ℃记者证实了上述信息。1 ℃记者试图就相关信息向上海胡润百富投资管理咨询有限公司求证,但截至发稿,未获回复。
根据链鑫公司的介绍,中原硅谷创新科技产业园规划于郑州市中牟县白沙镇,总占地面积 200 亩,总规划投资 100 亿元,建成后将是一个集 AI 智能、区块链、大数据、互联网等在内的新型区块链产业园。
但多位白沙镇官员在接受 1 ℃记者采访时表示,当地并没有所谓的 ” 中原硅谷创新科技产业园 “,更未与任何人对接过所谓的 ” 区块链产业园 “。而且,白沙镇早在 2014 年已经划归郑东新区管辖,不再隶属于中牟县了。1 ℃记者亦未能从公开渠道查获更多关于 ” 中原硅谷创新科技产业园 ” 的详细信息。
梦想
赵红、刘江等人此前并不知道区块链、CAI 到底是什么东西,但他们都成了链鑫公司的投资者。
” 像邢台这样的三四线城市,值得投资的渠道确实是太少了,除了把钱放在银行吃低息,确实没啥可投资的产品。” 赵红说,其实三四线城市的居民也有很大的投资能力,但一直缺乏适合的投资渠道。
链鑫公司的一名业务员给刘江算了一笔账:一台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一天能产出 47 枚 CAI;100 台,每天就能产出 7000 枚 CAI;1000 台,每天就能产出 80000 枚 CAI。在这位业务员的指引下,他登录一家名为 “AT” 的虚拟货币交易所查询发现,当天,一枚 CAI 的价格为 1.40 元。
” 如果我有 100 台矿机,那每天的收入就有 9800 元,每月的收入就是 29.4 万元!” 一番盘算之后,心情激动的刘江先是尝试着购买了 10 多台矿机,之后,眼瞅着 CAI 价每日攀升,他又花 50 多万元,购买了 100 台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“。
比刘江更谨慎的赵红,先是选择了观望,但眼瞅着 “AT” 交易所上的 CAI 价,从发布时的每枚 0.5 元涨到 1.4 元、2 元,她终于按捺不住,于 2018 年 12 月 29 日经张洁介绍,购买了 40 台矿机。而张洁自己,也花钱购买了 70 台矿机,甚至一些钱还是向姐姐借的。
最终,张洁共向身边的亲朋好友售出了 200 多台矿机。
链鑫公司还推出了一项颇具诱惑力的代理政策:缴纳 10 万元保证金,就能成为代理商,代理商每卖出一台机器,能获得 10% 的佣金。此举加速了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的销售,一些矿机购买者看到有利可图,开始转做代理商,一方面,向身边朋友推荐矿机;另一方面,又开始利用这 10% 的价格优势,转而囤积更多矿机。
” 最多的一个代理商,自己就囤积了 1 万多台矿机。” 刘江说。
大量来自河南、安徽、河北、湖北等地的二三线城市的投资者,纷纷购入矿机,试图从不断上涨的 CAI 价中火中取栗,其中不少是只会在广场上跳舞的大妈。
一份中原硅谷合肥运营中心销售统计表显示,仅 2018 年 12 月,该运营中心就完成 13747 台矿机的销售,销售额 7300 多万元。
事情败露后,有投资者对矿机购买数量进行初步统计后发现,有一个人竟然购买了 2 万多台矿机,其他人多者数百台,少则几十台,总数量在 30 多万台。以每台 5875 元计算,总涉案金额在 20 亿元左右。
看着每天上涨的 CAI 价,赵红很开心,她甚至开始梦想着,等自己挖到 1000 万枚时,就把所有的 CAI 全部卖出。
” 当时我想,一个币 2 块钱,1000 万个就是 2000 万,够我下半辈子花了。” 不过,她的这个梦想,却被一次意外的停电事故惊醒,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妙。
当初,为了能尽快挖到更多 CAI 币,她特意安装了千兆带宽的网络,并专门改装了电路。某一天,整个小区突然停电 10 个多小时,她很着急,担心会影响 CAI 的挖出数量。不料,等到第二天查询后台时发现,CAI 币的数量仍然出现了增长。
“(矿机)都停电了,怎么还能挖?莫非这些币不是挖出来的,而是后台自动分配的?” 狐疑的赵红,又做了一次实验,她将所有矿机的电源全部关停,结果发现,每天的 CAI 币增长量还是没有因为断电而停止。她终于开始醒悟:所谓的矿机挖 CAI,可能不过是链鑫公司的一个噱头。
多名链鑫公司的业务员也向 1 ℃记者证实,他们都有与赵红一样的发现。
此后,赵红开始不断将手中的 CAI 挂出卖单,但她很快发现,整个 “AT” 交易所,除了几个零星的成交单外,根本没有大额买单挂出。直到 “AT” 交易所关停,她也才不过卖出了 1 万多元的 CAI 币。
2019 年 2 月,”AT” 交易所、链鑫公司分别挂出的两则公告,更加剧了赵红的担心。
2 月 14 日,”AT” 交易所在公告中称,由于平台遭受黑客攻击,决定暂时停止所有提币操作,并冻结相关交易 3 个月,直到排除所有技术问题。
2019 年 2 月链鑫公司的公告
2 月 17 日,链鑫公司则在公告中称,公司于旧金山时间 2019 年 2 月 7 日进行了美国路演,得到众多硅谷高科技公司和风投机构的青睐,决定将公司总部迁往美国旧金山硅谷,并承诺,” 美国硅谷科技公司 ” 将按照市场价回收 CAI 币 ……
赵红预感到了不妙。
与此同时,刘江等人还发现,”AT” 交易所似乎与链鑫公司有着甚为复杂的关联关系。根据链鑫公司的信息,”AT” 交易所是新加坡 Anthay 基金会发起成立的。智联招聘信息显示,新加坡 Anthay 基金会是深圳比特大陆的发起方之一,后者的控股股东、法定代表人为霍东。
更令人担忧的是,同样在关注公告的张洁等人也发现,链鑫公司的数十名高管,全都联系不上了。
泡沫
刘江发现,他的 “AT” 交易所账户上静静躺着的数百万枚 CAI 币的价格,开始从巅峰时的 2 元迅速暴跌至 7 分钱,并最终变成一串毫无价值的数字。
如梦初醒的链鑫公司投资者纷纷向公安机关报案。
郑州市公安局宣传处一位负责人向 1 ℃记者证实,目前该案正在侦办之中。截至发稿,1 ℃记者未能就此获得更详细的信息。
一位长期从事区块链投资的观察人士向 1 ℃记者梳理了本案的操作手法:霍东等人先是通过 100% 控制链鑫公司,将成本数百元的 ” 蜗牛星际矿机 ” 高价卖给投资者;再通过唯一的交易场所 “AT” 交易所实现对 CAI 币价格涨跌的操控,不断吸引根本不懂区块链投资的投资者入场;最后突然关闭交易,卷款离场。最终在短短 4 个月内完成了 20 亿元的财富收割。
同时,霍东等人发起成立深圳比特大陆的行为,可能还涉及商标侵权与误导欺骗。
工商资料显示,” 比特大陆 ” 商标的所有人与申请人,为北京比特大陆科技有限公司(下称 ” 比特大陆公司 “),这是区块链行业最知名的加密货币矿机制造商之一,曾先后获得 IDG 资本、红杉资本等风险投资,巅峰时期估值高达 500 亿美元。比特大陆公司的工作人员向 1 ℃记者证实,比特大陆公司与深圳比特大陆毫无关系,更不认识霍东。
随着链鑫公司的倒闭,这款曾经单价高达 5800 多元的矿机,也成为不少投资者手中烫手的山芋。
刘江发现,当初他以每台 5875 元购买的矿机,正被人在一些二手交易平台上以每台 280 元的价格对外转让,这意味着,他当初花费 50 多万元购买的 100 台 ” 矿机 “,现在只剩下 2.8 万元的价值。1 ℃记者在闲鱼、转转等二手交易网站上发现,该矿机的实际成交价格为 200 至 350 元之间,不足当时售价的二十分之一。
2019 年 2 月 25 日,郑州市公安局郑东分局发布《法定不批准出境人员通报备案通知书》,以霍东等人涉及 ” 集资诈骗罪 ” 为由,对其持有的护照等资料,予以作废,这意味着,包括霍东在内的链鑫公司多名高管,正式被限制出境。
4 月 30 日上午,当 1 ℃记者再次来到安泰公司和链鑫公司位于郑州东站对面的绿地中心(当地俗称 ” 双子塔 “)南座 23 层的办公地址。1 ℃记者在现场看到,整个办公场所已经空无一人,甚至连公司标识牌也被清除干净,办公室内,电脑、资料等均被当地公安经侦部门统一查封。
在走廊尽头的一间董事长办公室内,散落着霍东的几盒名片,1 ℃记者根据名片上的手机号打过去,听到的提示音是 ” 无法接通 “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所涉投资人及业务员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