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 者 ：小北
去年，豆瓣网友曝光了一位淘宝卖家。她凭借出售堕胎药大发横财，还向其他卖家炫耀，说她一天可以接 20 多单，日赚 6700 元，利润惊人。
卖家在淘宝交流群里炫耀销量
她经常被淘宝查，3 天下架一个宝贝，2 个月下架一个店铺，但关了没关系，换个店铺继续搞。
因为她相信：中国有多少女孩意外怀孕，我就有多大市场。
最后，她的淘宝账户被冻结处理，不能再登录任何阿里旗下网站。但非法交易堕胎药的行为，并不会因此戛然而止。
我国有严格规定：堕胎药属于处方药，只能在医生指导下，在具备急诊、刮宫手术和输血条件的医疗机构使用，药店和私人诊所不得出售堕胎药。
昌平区某药店拍下的照片
可事实上，私售流产药这种行为广泛存在于朋友圈和各种电商平台。他们号称自己是正规医院医生，并可以提供 ” 药流咨询 ” 和 ” 全程指导 “。
我不禁好奇，这些人都是谁，卖的什么药？谁会买他们的药，真的安全吗？
带着这些问题，我的朋友小北伪装成一个意外怀孕的女生，从各平台上找到了 7 个卖家，开始了我的调查。
在淘宝、贴吧、QQ 群、微博和小红书，都能见到有人兜售堕胎药。
根据朋友提供的线索，我先打开了淘宝，用关键词搜索，果然找到大量药流广告。（我调查一周后再搜索，发现淘宝官方封禁了这些店铺，通过关键词已无法搜到这些卖药店铺，但在贴吧等渠道，仍然能看到这些卖药小广告。）
这些广告制作粗糙，还用鲜艳的大号字体标注 ” 正品药流 “” 私密发货 “” 医生指导用药 “。
后来我得知，” 药流咨询 ” 只是一种噱头，目的是为了鼓励买药。提供咨询的人不是 ” 医生 “，而是一帮销售代理。
为了卖药，他们把产品效果吹嘘得神乎其神。
不管对方是谁，给钱就卖药
我加了这些 ” 医生 “，并谎称自己怀孕 10 周，想咨询如何药流。
我之所以选择怀孕 10 周，是因为药流有严格的适应症和禁忌症，并不适用于所有人。
通常，药流用于 18 岁～40 岁、停经 7 周（49 天）内的女性。如果怀孕超过 7 周，孕囊过大会造成药流失败率上升，大出血的风险也随之增加。
有报道称，一位在无锡打工的 21 岁女孩，怀孕近 3 个月时服用了网购的堕胎药。由于胎儿过大，药流做不彻底，女孩出现了严重的大出血，险些丧命。
仔细看药品包装盒，会看到 ” 适应症 ” 一栏写着：” 可用于终止停经 49 天内的妊娠 “。
另外，这药宫外孕也不能吃，否则会发生腹腔大出血。
安全起见，正规医院药流之前，必须先做 B 超检查，排除宫外孕。
但和我聊过的大多数卖家，开药程序十分草率，只问两句 ” 怀孕多久 “” 什么时候停经 “，就发来药品价目表，选好后安排付款发货。至于我多大年龄、第几次怀孕、有没有做过 B 超、有无过敏史，他们一概不问。
3 个月的成型胎儿，都能给你流下来
更夸张的是，听说我怀孕 10 周，超过 7 周的药流时限，卖家们竟然建议我 ” 加倍吃药 “。
” 你怀孕太久，超过了一套药流的时间。” 一位自称 ” 妇产科医师 ” 的卖家说，” 如果选择药流，需要吃两套药。”
我又询问其他卖家，并将怀孕时间改成 3 个月，很多人愿意卖药给我，也是建议 ” 加倍吃药 “，只是倍数有所不同——有的说吃两套，有的说 ” 至少吃三套药，吃少了打不下来 “。
为了说明药效很好，有两个卖家告诉我，他们做过很多怀孕 3 个月、5 个月的案例，都成功了，” 连成型的胎儿都能流下来 “。（注意：怀孕 5 个月，已远远超出药流的时间范围。通常，超过 14 周的胎儿需要 ” 引产 “，即注射药物打死胎儿，再将死胎分娩出来。）
为了说明药效很好，卖家给我发来一张图片
后来我从专业医生那里得知，” 怀孕太久就加倍吃药 ” 的做法并不合理，针对这种孕周较长，医院通常会采取药物保守治疗，而不是加倍吃药。
回头看来，卖家之所以建议 ” 加倍吃药 “，不是为了患者健康，而是为了自己的销量。
药流一定比人流好
为了推广药流，卖家一边夸大药流的优越性，一边将人流形容得十分可怕：手术很痛、伤身体，还容易被医院宰。
至于药流的缺点，比如宫缩的疼痛，比人流更高的失败率，短则十几天、长则一个多月的出血等等（有些妹子甚至要三个月才能流干净），这些卖家只字不提。
有一位自称 ” 刘医生 ” 的卖家声称，他接手的案例从来没有失败的，全都是 ” 流得干干净净 “。我询问药流会有什么风险，他说：” 没有风险，失败了就重新吃药。”
给你开药的 ” 医生 “，可能是个卖土蜂蜜的保安
通过药流 QQ 群，我认识了一个卖家。他主动找到我，说他有堕胎药，从正规医院开出来的，他自己也是有医师资格证的医生。
但打开他朋友圈，里面全是七七八八的卖货广告，比如亲子相册、影视平台 VIP 卡、土蜂蜜、三轮车和铲车 ……
我心想，这人哪是医生，就一城乡结合部的微商吧？
在更早的朋友圈里，他发过一张穿保安服的自拍。于是我拿着这张照片，刺探他的反应。
果然，他就是照片中的保安，并不是什么医生。
虽然遭到拆穿，他却十分振振有词。他说他代理打胎药只是一份兼职。打胎药属于国家的违禁药品，他只有代理权，发货权还是在医生手里。
换言之，他只管联系买家，推销药品；买家决定下单，医生那边就会开处方，发货。
我问：那你为什么要冒充医生，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？
他说这很正常：” 网上销售不都是这样吗？谁会承认自己是代理？（对方相信）我不是商家，这不可能吧？”
不论哪个品牌的打胎药，都是两种成分：第一种是米非司酮片，用于停胎。让孕囊无法继续生长发育，同时软化宫颈为排出孕囊做准备；第二种是米索前列醇，用于促进胚胎排出。可以诱发强烈的宫缩，从而把孕囊排出。
两种药联合出售，按次序服用。
这些卖家提供的堕胎药，品牌繁多，价格各异。大部分是国产品牌，比如上海新华联、湖北葛店、北京紫竹、浙江仙琚；个别卖家还提供进口药。
有一位卖家，提供 5 种牌子的米非和米索，一套药的价格在 260-480 元之间。结合我的孕期，他建议我买 3 套药吃，最少要花费近千元。
我假装嫌贵，问他怎么保证是真药。
他还是搬出那一套，” 这药是从医院开的，我就是医生 “，诸如此类。
我说想看一下资质，对方语气顿时冷淡：” 你别买药了，我看你心理压力太大，你还是去医院吧。”
我寸步不让：” 既然是正品，为什么不给看资质。”
他说了实话：” 这个药是违禁药品，哪个药店敢卖？”
” 淘宝现在排查很严，不可以用淘宝付款，只接受微信发红包，支付宝或银行卡转账。付款方式可以接受，你再咨询。”
另外，他家不接受订金，要付全款才能发货。也就是说，卖家给不了你任何保障；想买药，你只能赌一把运气。
更值得警惕的是，这个圈子鱼龙混杂，如果运气不好，很容易碰到骗钱的、卖假药的。
有个 QQ 群友告诉我，他被骗走过两百多块钱。他给意外怀孕的老婆买药，结果他付了钱，骗子没发货就跑了，气得他在群里破口大骂。
还好，他老婆是 ” 假 ” 怀孕，没过两天姨妈就来了。
损失点钱财还是小事。一位自称 ” 做了 10 年堕胎药 ” 的卖家声称，有骗子打着他们的招牌，卖过期药、仿制药，影响他家的声誉。如果这些情况属实，又有人不慎买到了过期药、仿制药，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在这里想提醒各位：即便网上可能有真药，为了自己的安全，也千万不要尝试自行吃药流产。更何况网上买药最少要两百多元，而正规医院这些药物只有几十块钱，加上检查也只要几百块，比起淘宝贵不了多少，更重要的是可以保证安全。
这些药贩子手里的药，大致有两种来源：
正规医疗机构
一种情况，是他们托私人关系，从正规医院、妇幼保健院内部拿到了堕胎药。
比如很多兼职代理，他们手里不一定有存货。有人确定要买，他们会临时找医生开药。
药品批发、零售公司
另一种情况，是通过内部人员，从药品零售公司进货，再倒卖出去。
由于这种情况会有库存产生，为了让存货尽快脱手，有的卖家会发展下线代理。
今年 10 月，江西萍乡安源区的一起堕胎药非法经营案件中，3 名犯罪嫌疑人，从湖北某药业公司销售人员手中低价买进堕胎药，然后提价 20 倍通过网络渠道卖出。
最终，他们卖出 3 万多份堕胎药，买家遍布 30 个省 300 多个地市，获利 600 多万元。
讽刺的是，这些药贩子的致富之路，是由一个个意外怀孕的少女的血泪铺成的。
归根结底，只要有女孩愿意买药，这个黑色市场就不会消失。
为了深入了解这些女孩，我点进了 ” 药物流产吧 “。
很多意外怀孕的女孩聚集在这里，分享各自的药流经历，咨询药流相关的问题。偶尔，也会冒出这样的帖子：” 我不想去医院，哪里可以买到堕胎药？”
多次流产的未成年少女、打工妹
据我观察，这些人一般有三类：未成年少女、打工妹、有多次流产史的女孩。
未成年人怀孕，大多都不敢去医院。正规医院要求，未成年人流产必须有监护人陪护和签字，但她们害怕被家里知道，于是就从网上或不太正规的药店、诊所买来堕胎药，自己药流。
打工妹，是意外怀孕的高发群体。根据广东省性学会发布的《广东省流动人口生殖健康知识状况及影响因素分析》报告，约有 31.91% 的打工妹曾意外怀孕。羊城晚报记者发现，在制造业发达的珠三角，打工妹是接受人流手术的主体，占总数的一半以上。
这个群体通常收入低微，人流手术动辄两三千，对于她们是一笔很大的开支。她们选择药流，大部分时候是为了省钱，虽然她们并不清楚药流的种种风险。
还有就是有多次流产史的女孩。她们药流的原因是：之前做过很多次人流，花了很多钱，对身体损伤也很大。没想到这次竟然又怀孕，她们怕了，不敢再去医院了。听说药流对身体的伤害更小，那这次就吃药试试吧。
这些女孩存在一些相似之处：年龄很小、经济拮据、心智尚不成熟 …… 讽刺的是，越是这些脆弱而稚嫩的女孩，越是容易选择私自药流，导致她们无法承受的后果。
大出血、感染、终生不孕、危及生命
很多人以为，药流，无非就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，吃几粒药，肚子疼一阵，胎儿就流出来了。遭遇意外怀孕，很多人更愿意买堕胎药，而不是去医院做手术。
但实际上，任何一种流产方法，都存在人身风险。如果操作不当，可能引起大出血、感染、休克甚至终生不育，严重还会危及生命。
另外，药流的成功率只有 75%～80%。如果流不干净，还是需要进行清宫手术，后续治疗，否则便会引发宫内感染，损伤子宫内膜。
五年前，来自黑龙江的打工女孩小郑，在没做 B 超的情况下服用了堕胎药，后来由于宫外孕，输卵管破裂，引发了大出血。后来经过抢救，小郑的命算是保住了，但她的输卵管却被切除。这意味着这个 20 岁女孩，从此将无法生育。
在 ” 药物流产吧 “，大多数帖子都是药流后经历分享，并且咨询大家是否正常。她们药流的周期，从 15 天到 4 个月，经历出血、疼痛、残留以及药物促排，甚至要清宫。
这期间她们经历的煎熬，没有人想回忆。
想要杜绝私自药流的行为，单纯打击药贩子是不够的。尤其是对于早孕少女，一旦意外怀孕，无论选择药流、人流，或是将孩子生下来，都是在透支她们宝贵的青春、健康和未来，都是她们人生中的一笔无法补偿的损失。
从某种程度上，她们也是意外怀孕的受害者。她们对于性知识的一知半解，是家庭和学校在性教育中缺位的后果。当没有人和他们谈论正确的性知识，网络才成为了她们获取性知识的主要途径。在孩子们尚且懵懂的年纪，成年人应当成为引导和保护她们的力量。
后记
我后来一一翻了 ” 药流吧 ” 里的帖子，从这些姑娘的经历里，她们选择药流，纯粹是听说：药流没那么疼，不用刮宫对子宫伤害小，在家吃药就行。
她们通常获取信息的途径是上网搜索，但参差不齐的信息和有偏向的广告引导，让她们根本无法得到正确的判断，事实上：
1. 相对 ” 非无痛人流手术 ” 来说，药流确实没那么疼，但过程中宫缩的疼痛，同样让人难以忍受。
2. 至于不刮宫，确实对子宫的伤害小，但这是建立在药流成功的基础上的，否则仍需要进行清宫手术，所以这只能看运气。
3. 按照正规流程，药物流产必须在能够进行清宫和输血的门诊或医院进行。医生会要求你在医院吃米索前列醇，并且观察出血量，以防出现大出血，可以随时治疗。
所以药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随意，如果你曾经私自吃过药，那只能说你幸运。
但请记住：不管药流还是人流，都伴随着难以预估的风险。所以如果你不幸走到这一步，请选择正规医院，谨遵医嘱。当然，最好的方法是做好避孕，不要侥幸，从根本上预防。
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 2018 年最新数据显示：我国每年人工流产 900 多万例，并且接受人流手术的女性中低龄者、未育者占比大，重复人流比例高。
希望你不是那其中之一。毕竟，这关系到你的生命呀，我亲爱的朋友们。
参考资料：
1. 豆瓣小组《发现了很可怕的东西，不知道能不能说 ……（后续）》，作者：settler，2017-03-10
2. 男子爆料称淘宝拼多多堕胎药成灾 女友服后持续出血 . 新浪广东
3. 济南高校性知识调查：女生意外怀孕多数先去买堕胎药 . 凤凰资讯
4. 非法出售米非司酮屡禁不止 药物流产并非无痛 . 中国新闻网
5. 非法经营 ” 堕胎药 ” 牟利 . 萍乡日报
6. [ 聚焦三农 ] 打工妹生存现状调查 . 央视网
7.20 岁女孩意外怀孕 私用堕胎药致大出血险些丧命 . 凤凰网
8.19 岁怀孕少女之死 . 钱江晚报
9. 珠三角打工妹做人流像儿戏：低龄化、重复人流次数多 . 凤凰网
10.《人工流产后避孕服务规范 2018 版》文件解读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官网，2018-8-17
